防區狀況三生效

防區

我不要當兵。

我不要當兵。你可以說我畏苦怕難,也可以說當兵是從一個男孩變成男人的必經過程,更可以說什麼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沒關係,隨便你怎麼說,有任何辦法可以讓我不用當兵我都不要當兵。我不要當兵。

可是我非得當兵,而且我就是當了兵,我爸爸一不是副總統二不是省長,也沒有人認為我有昭一日可以得個諾貝爾化學獎於是將我送出國深造,我就是得當兵,有個後來去當總統的市長給了我一張入伍令,我就是去當了兵。而如果我可以選擇,我希望能夠兩年—或是一年十個月—都在新訓中心裡,我寧可兩年都頂著亂削一氣的光頭、成天操課、成天刺槍、成天陸軍五項戰技、成天被下士教育班長鬼吼,為了正常就寢、為了正常休假,為了回家,為了不會被前送到外島、放逐到邊陲、刺配到防區,我希望時間能夠永遠停留在新訓中心的那段日子,我不要換下草綠服穿起迷彩服,我不要在胸前掛上名條,我不要在左邊肩膀上繡上二兵臂章,我更不要在右邊肩膀上鏽上黃色的三角形裡再加一豎,我不要離開新訓中心,我不要下部隊。

可是我沒有選擇,我非得下部隊,我就是下了部隊。而在寒風凜洌的一月十八日(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子的),我被押上五兩五艦前送,在比宿醉還要厲害十倍的暈船中,我被前送到外島、放逐到邊陲、刺配到防區、我在東南碼頭被右臂別著「工兵營兵員作業員」黃色臂章的小江帶到防區南側一個漁港旁的防區直屬工兵營部暨營部連,而在營部連連級參一老劉叫我過去填連級個人基本資料、建假卡的時候,我確定留在營部連。—你知道嗎?我始終不敢相信我服役的單位會是這樣的地方,這邊的兵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連隊就有能力興築工事的關係,建物想蓋哪就蓋哪,兵舍蓋得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的兵舍裡是更亂七八糟的學長,這裡根本不像是部隊,反倒像是施了迷彩的工寮啊。

我永遠不會忘記新訓中心抽籤的那天,抽中外島籤時我茫然不知所措,腦中一片空白。原本我選兵的時候選中總部的美工兵,是選中後二抽一的那種,穿著軍便服的選兵官在集合場一堆一起畫圖受測新兵中選了我和另外一個其實畫得不怎樣得美術系畢業生,只要我和他其中一個抽中籤,從此就是在龍潭畫兩年的圖,顯然沒抽中。沒抽中的那個人被打入通用類,抽籤選擇外島還是本島,「一號!」抽起籤就有著強烈不安。「一號!防衛部!」「防衛部!防衛部!」抽中外島還要我大聲唸出來,好殘忍啊!我至今仍然對總部美工籤念念不忘⋯不只是因為總部可能比較爽,而是,我真的很想去總部看看,看看龍潭那些人到底在做些什麼⋯

選兵。天堂與地獄只有一線之隔。

顯然我跌進了地獄。

我不要抽中防區,我不要抽中防衛部,防衛部與總部都是部,可是相距卻是三百公里,我更不要在防區當工兵⋯美工兵與工兵,差一個字,不但就一點都不美了,而當中的差距,相差比三百公里更多啊!

美工兵與工兵的差別到底在哪裡?舉個例子說吧!有次去伙房幫廚,伙房的學長就問了,「我聽別人說喔!你很會畫圖是不是?」「報告學長!是!」「你有空幫我設計一個圖形怎麼樣?」「報告學長⋯是⋯是怎樣的圖形?」「來!」學長褪去上衣,「你看學長背後這兩個鬼頭怎麼樣?學長是希望喔!你能夠幫學長胸前再設計一個更猛的圖形啦!」我啞口無言。

我認了,在這裡你叫我做什麼都可以。你可以叫我去上哨、叫我跑待命班、叫我出公差、叫我上工、領料、製磚、架橋、保養裝備、叫我以所有可以想到的方式廉價剝削我的勞力、我也可以讓下士惡整、蹲著聽三年級上兵學長講述什麼是「制度」。學長們可以在每天晚上就寢之後在整個寢室地面上丟滿煙頭,可以叫我五點不到自動起床只是為了讓滿地煙頭消失,然後就是幫學長折棉被、折蚊帳,也可以叫我蹲、叫我跳、對我不當管教,什麼都可以⋯但是,不要叫我接業務。我不要在當了工兵之後,還要接業務。

在我入伍以前,甚至在我剛下部隊的時候,很多人告訴我當業務士接業務可以洽公怎樣怎樣,尤其是當文書怎樣怎樣,當參一文書更是怎樣怎樣,每天去洽公怎樣怎樣,可是我現在可以清楚告訴你,我不要幹參一,我不要當文書,我不要接業務。

而其實,站哨的壓力、上工的壓力、甚至在「制度」下的所有作為的壓力,都及不上業務才會給人壓力。而且,接了業務,還是要站哨、還是要跑待命班、還是要出公差、還是要上工、領料、製磚、架橋、保養裝備、被下士惡整、還是要蹲、還是要跳⋯

不要叫我接業務。

可是我還是接了業務。在下部隊後的兩個星期,在我第一次去那個什麼都沒有憲兵最多的海內休假後,我確定了我的業務,是人事官的文書、營部參一文書,通常別人稱呼我的職稱的方式包括收發、差假士、營參一,最後的終極全銜是「防區直屬工兵營營部暨營部連參一文書、差假士、總收發、人事官通信官業務指定代理人、專職衛勤待命班、製磚廠製磚公差不二人選之綜合業務參謀兵」。之後的軍旅生涯除站哨、跑待命班、出公差、上工、領料、製磚、保養裝備、被下士惡整、蹲、跳之外,還有業務,沈重的業務,混亂的業務,在基層部隊中做著國軍龐大幕僚參謀文書金字塔最基層的那種業務。

我真的認了。部隊中總要有人接業務,是吧!

那天,星期六,八點部隊集合分配工作之後,連長叫我去製磚,與製磚廠的學長一起用輪孤車推了五車水洗砂、開了八包五十公斤裝水泥,用方鍬將砂與水泥一鏟一鏟混拌均勻,潑水、混拌、再潑水、再混拌,一鏟一鏟送上製磚機、一塊一塊,用人力「開磚」。這時候算是我半個師父的矮個子小江過來找全身是灰的我,他帶著我推開營辦室的門,營辦室裡擠滿營部參三與各連參三文書,討論著新編裝作業,另一頭雜亂堆放著參四的裝檢看板,政戰文書在政辦室、營辦室其中的一間小房間裡攤開一張張壁報紙、用廣告顏料畫著過年要用的海報。小江開口說,「你真正的師父退伍了,以後有什麼不會就問我,或是問人事官。以後,這張就是你的辦公桌。喂!菜鳥!風很大耶!先把營辦室的門關上好不好!」

小江說話,總是大吼大叫。

「現在,你先去裡頭電腦室,把這份東西打出來。」

喀啦喀啦,鍵盤敲響,在這串鍵盤聲中開始我的業務生涯。「這份文件是什麼?」我問小江,這份叫做各師改分配工兵營人員名冊的文件是什麼?「你先打就是了,再過一陣子,你自然會懂。下午要開工作檢討會報,順便把人事官的工檢會提報資料打打,東西在這裡。」小江回答我。「你以後最主要的業務是管假還有公文收發。我以後會繼續教你怎麼收發文、怎麼開怎麼送返台假單,至於我本身負責的業務,你還沒必要學。」

「你以後每天下午要去一處,一處就是防衛部的人事單位,你要去一處文卷室那邊收文,每天晚上登文,晚點名左右把登文簿呈給營長,營長看完把文發給營部幕僚,如果你不能出去收文就是我去,因為我也必須常去防衛部一處交資料。星期一要向各連收齊返台假單—或是說,防衛部正式的用語是:假面,同時你也要開齊營部軍官的假單,還有假卡,星期一或星期二必須彙整、檢查完這些假單交給人事官,人事官看過之後你再呈給營長,然後寫機位申請單,星期五上午固定去洽公,去一處差假室報假,差假官會檢查所有的假,報假還要跟差假士瞧返台人員機位,隔幾天去拿差假室雇員開出來的返台三聯單,確定有假單之後,要下電話記錄給各連,告訴他們哪些人的返台已經確定了⋯。每天晚上要打軍線去問隔天返台人員機位,然後把寫上登機號碼的返台三聯假單放在戰情室,隔天返台人員在戰情室拿了三聯單做完離營教育才可以返台⋯」

「電話記錄是什麼?」

「你不知道電話記錄是什麼喔?電話記錄就是用電話發給下級單位的命令啦!你要先把要發的內容呈給營長,營長批可之後再打電話給各連傳給他們,懂了嗎?」

「好像懂了。」

「你不能好像懂,你一定要懂,差假官很兇,你做不好就工兵營會被他批死,而且最可怕的是,差假官是個真的照規定來的人。你還要負責收發文字號流水號的管制,還有,這是稿還有簽呈,人事官簽完的文你要負責歸檔,稿呢,則負責再去打一個文頭發出去。發文給上級呈文、發給防衛部要拿去文卷室,給其他單位的用四聯單掛到通信中心,如果文要掛到台灣,則要用六聯單⋯發令給下級的話,各連收發會到營辦收文,你要寫發文簿⋯這以後都是你的業務⋯這兩天我會帶你去洽公,洽公要去防衛部,防衛部在核心山的一個公墓旁邊⋯你要學的快一點,我也有業務要做,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教你⋯喂!你聽進去沒有啊!」小江霹哩啪啦講個沒完。

「說真的⋯不是很懂。」「你一定要懂,當初我也是什麼都不懂啊!你不懂也得懂!不然怎麼接業務?」「學長實在是太厲害了。」「你少來。以後人事官會經常找你,各連的連級參一也會常找你,三連最近換一個預士參一,是個痞子。對了,你身上的黃色臂章還有名條,最近都要換掉,換成一種黑色的新臂章與名條。右手還有左胸前的黃色三角形,也要換掉,換成黑色的。下次洽公的時候,我順便帶你出去繡。」

「為什麼要換?」

「防衛部說要換的啦!反正精實案以後,什麼都要換!」

後來,我搞懂小江叫我打這份「各師改分配工兵營人員名冊的用途」,我也發現,在我兩年歲月中,還有一件和站哨、跑待命班、出公差、上工、領料、製磚、保養裝備、被下士惡整、蹲、跳、制度、作業、不能回家、生活不正常、休假不正常還有業務所有總和相較,讓人更不想要遇到的東西,我遇上國軍空前的變動與混亂,我遇上了精實案。我遇上了防區精實案,我遇上了陸軍精實案,我遇上了國軍精實案。我還遇上了狀況三,而那一次的狀況三,也是因為精實案,因為防區狀況三生效的原因,便是要驗證精實案。

我不要遇上狀況三。

可是我遇上了狀況三。

我不要遇上精實案。

可是我遇上了精實案。

防區狀況三生效了,我遇上了精實案。

我在我最寶貴的青春歲月,遇上狀況三,遇上了精實案,驗證精實案。

總司令說,「驗證」乃推動建軍備戰工作必經的過程與必要的手續,也是各級幹部與全軍弟兄的責任。在部隊推動實務工作當中,驗證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各項演習、戰備、訓練、採購與工程等,都要經過檢查、檢驗、評鑑必要的程序,不能寬疏、不能馬虎也不能打折扣,這就是驗證。

我在我最寶貴的青春歲月,用防區狀況三生效,驗證精實案。